存毁之维
BANK 纽约空间即将呈现今夏的收官项目群展“存毁之维”,由独立评论人邓庆园策划。展览灵感源自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的文集《为拯救与毁灭:作为他者的写作》(2025),汇集了 15 位跨越多种媒介的艺术家,共同审视历史真相的复杂性。
我们视为真实且亲近的事物,明日或许便离我们而去;而那些我们抛诸脑后的,却可能意外归来。身处这个“有趣”的时代,我们深知此理。于是,我们的记忆感知着这全然自由,便以自身特有的节奏、行动轨迹与形态运作,带着一种强力、爆发的速度,不妨称之为强迫。
这并非全然新鲜,艺术史本身便是由强迫构成的。根据阿根廷小说家塞萨尔·艾拉(César Aira)2000 年出版的小说《风景画家的生平片段》,一部关于 19 世纪德国现实主义大师约翰·莫里茨·鲁根达斯(Johann Moritz Rugendas)及其浪漫主义自我放逐至拉丁美洲风景的虚构传记。艾拉写道:“在重复与置换的游戏中,他甚至在新的状态中也能隐藏自己,像艺术家的任何其他化身一样无形地运作。重复:换言之,即艺术史。”作家对画家权力意志那迷人的心理学阐释,可延伸为我们自身历史叙事的寓言,前提是人们仍能站在美学立场上提出政治主张。许多告诉我们“我们需要知道”的艺术作品,并不遵循因果逻辑;我们用以自我慰藉的历史虚构亦复如是。这些故事总从过往的失败中汲取筹码,却只是一次次重蹈革命性自我毁灭的覆辙。另一些时候,它们又反刍着未来理想的承诺;而我们的叙述者所不知的是,未来性,实则在其被言说的每一刻即时生成。
若你仍相信能持守某些不变的真理,我此刻便可在此提供一个:我们从历史接收的图像是失焦的,被那些本应拒斥却又无法摆脱的物质性强行回归所模糊,且永远逃不出层层叠加的技术基底轮廓。这些图像既非乌托邦,亦非反乌托邦。正如伟大的阮清越在其小说中有趣地把玩着修正主义的情欲冲击,而非虚构作品则论证着当下霸权对政治希望的侵蚀(诚然,小说渴望涉足政治,但两者终究是想象力的不同运作场域)——在“存毁之维”中所沉思的,记忆“既是锯齿状的碎片集合,亦如稠密的意识流”,即历史记忆深陷于事件的萦绕性戏剧、要求被铭记的物件、以及我们仍不免沉溺的虚假效忠之中。或如阮清越对密谋特质的文学偏好所示,历史在两个本体位置间摇摆:私人秘密和/或公开秘密,将接受主体分裂为碎片化的片段,并始终受困于其自身的伦理与情感僵局。自我与历史承袭记忆之间的距离,时近时远,使得区分真相与背叛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但生活本如此,负担亦是馈赠。
新生的时刻就是现在,而“此刻”并无终结。它的节奏与华尔兹无限延宕地奏响,交织着延异、迟滞、重启、退却、未完成与裂隙。正是这些裂痕敞开了“此刻”,使其得以接纳来自全然他者边缘的声音。去年此时,我收到署名 S 的、以哲学沉思形式呈现的、几无掩饰的情书。主题从未完成的解放事业到欲望的本质,不一而足。“你教会我,欲望即一切。” S 宣称,沉醉于语言的快感,却无需承担运用语言的责任。不知道我们终将辜负欲望,幻想自己能重归完整,这是何等的幸事。带着同样的天真,我们中有些人笨拙地穿行于历史之中,穿越悬而未决的推测、尚未到来的世界、有待克服的失败。而失败是美的。它暗示着重演与重播的另一种可能,聊胜于无。看看戴安·塞弗林·阮(Diane Severin Nguyen)的《战争成为记忆的时代》(2018)或贾斯汀·纽伯格(Justine Neuberger)的《神圣漂移》(2025),你便会明白:没有什么比忧郁更有效。忧郁,源自那些拒绝被放手的失败,承载着我们前行,进入不断累积又浓缩的、浩瀚而未知的时间之境。
——邓庆园,202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