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皓中:李察
“李察”是谁?
毫无疑问,这个叫“李察”的人理应是此次展览的主角。虽然艺术家郑皓中的绘画作品中多次出现分镜头或连环画般的分格形式,但却并未提供出一段清晰地、符合惯常逻辑的叙述。我们只能从这些被线条径直分割的构图中,断断续续地辨认出一些人物的外型、姿势、性格,及衍生出的情节,以此收集关于“李察”这一身份的各种属性和线索,从生活中的物理作息,到难以言说的隐秘意识,开启对于“李察”这一人物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的考量。
展览中这些极具破坏力的画面大多却是在写生状态下完成的。艺术家生活在一个滨海小城,创作极大地依赖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及周边少数几位与之熟悉的家人和朋友。他以自身为绝对中心构建起令其安心的小世界。几近偏安一隅的生活方式,和必须建立在信任之上的绘画对于创作来说或许是一种桎梏,但他的确也在其中获得了某种相对的自由。
这种自由体现在对于画面本身的掌控中——什么可以留存什么可以放弃。画家捕捉现场发生的动态变化,从一瞬间随意起身的模特,到一年之中树叶的新生枯败,在画布上加以选择和调整,一切都似乎应付自如。学院教育使其深谙线与面、空与满、抽象与写实、松弛和克制的关系。有些看似一气呵成的结果,却是经历了时间、温度、视角等等的转变,把不同维度下的外在呈现重构于同一张画布上,最终演变成一场完美的事故。剥去看似支离破碎的表皮,其绘画却如同一个精心栽种的过程,保持着最贴近真实自然的状态。其中计划外的偶然性出现着实叫人欣喜,但同时元素之间的组成、呼应或叠加亦遵循着一定的法则,最终成长为一种合理的结果,释放出正待收割的成熟与洒脱。
而在另外一方面,自由有时又体现在艺术家于画面上私自实施地对于目标的裁决,例如藉由某种借口把穿衣的模特画成裸体,或着给男人换上女人的粉色衣服。在《邱晨》系列的最后一幅作品中,郑皓中对于挚友的突然决裂无所适从,选择在画面中报复性地燃烧邱晨的头发。模特的不告而别将艺术家丢弃在一个只剩下自己的现实境遇中,反倒给予了他一个在绘画里追究自我的机会,尽管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不得已。作品似乎是他尽力为自己所做的辩护:或是温情的独白,或是激烈的诘问,徘徊在叙说与无意识的喃喃自语之间。
此时,这些片段式的作品集体勾勒出的已经不仅仅是日常中的某一个他者形象,一个强权的“我”难以抑制地侵略并操控着画面,始终若隐若现,贯穿其中,难免使人将注意力转向所有心理意图背后的本性。这其中也包括艺术家自己。有趣的是,这种向内的观察或许最初始于纳西索斯式的崇拜和爱恋,镜子取代了水面,成就了创作者一幅幅略带矫饰的自画像。然而比起镜子中的幻像,真正令人琢磨至深的自审,存在于他与自己亲手圈定的小世界相处的回路中。无法避及的反身力量所挟持下的自我,就像是被搁在了手术室苍白刺眼的无影灯下,赤裸裸地透析出皮囊之下关乎灵魂的细枝末节,包括那些已侵入骨髓的病变。人类的傲慢、懒惰、屈从和懦弱造成了对于自我的认知永远像是在黑暗中带着脚镣艰难前行。
更为可惜的是,所有路途中伴生的感知和思想,只能是属于郑皓中自己的瑰宝,绘画即是一种挥霍。出于对暗示和隐喻的迷信,我们只能依据作品中那些诡异而神秘的形象来猜测其背后的驱动力。尼采对于无意识和本能的推崇,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才是精神的真正实际”的学说,荣格所深信的心理现象必然遵循着一种有别于物理法则的法则,都可以拿来作为郑皓中绘画语言的注脚。那些令人联想到“芒星崇拜”和占卜术的心理符号,使得绘画形象从日常经验和记忆中挣脱出来,滑向更加深不可测的“集体潜意识”。艺术家破坏了对于物理时间和空间平庸的依附,从划开的口子里,完成了对表像世界的僭越。不为人所控的那部分未知永远令人好奇而生畏,就好像当某一天艺术家发现面对哐当而碎的镜子,及其它许许多多的发生都无能为力时,只能把其中的大部分归结于命运并将之抛向冥冥之中。
人们对于可辨的事物已经提不起任何好奇心,而当缺席产生,反而能获得更多的凝视,神性继而栩栩如生。阅读作品所带来的兴奋,是因为我们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触碰到了隐藏在那之后的神秘而真实的本能。“李察”既是绘画中的人,也是绘画的人。他不断地新生,亦摆脱不了往昔。此次展览只是一个开始,且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这个叫“李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