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科的“幽灵技术”：游荡于失效中
在极其敞亮与通透的空间内，林科在BANK的最新个展“幽灵技术”试图呈现虚拟图像的刻意失控，与物理界面的精密停滞。我很难马上对画面本身的内容进行区分与辨别，只有当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相机，对着林科的作品，并习惯性地将曝光度拉低些后，我才关注到图层内部或有的，经典的绘画母题。诸多的符号被林科的物理界面重新覆盖与转译，有“错误”的裁切和叠置，与看似反抗技术逻辑的重组与嵌套。
撰文｜多多 发表于｜2025.03.28
在林科的创作逻辑中，“将手伸进屏幕抓取色彩”并非简单的修辞。他的鼠标的确在显示屏上顺应他的意志去修改色彩，就如在某个摊位上选购西红柿的手，指尖掠过色泽不一的果肉，同一个大脑分别传导理性与感性的信号。若将技术软件中处理图像的参数看为理性的标尺，那么，他所做的是受直觉的引导，在刻度上进行即兴的操演。进一步说，林科的“反叛”并不针对技术规则，也并不在意是否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只是让类似调整透明度滑块的动作，在像素的绝对有序中，将非理性的某丝念头钉入已经紊乱的图层里。当他让棋盘格显形——甚至用UV打印勾勒规整的边界时，他已经在媒介的转化中，不经意地让标准化的技术语法溃散与失效了。譬如，常规的RGB打印色在林科的调控后可以是白灰调：它介于执拗与妥协，死机与重启之间，是德里达的“不可决断性”（undecidability）的一种另类呈现。
策展人将林科的作品放在德式的“幽灵性”（spectrality）【1】中，它提示一种时空的推延与重演，也在某种后现代的，批判“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的论调里，精准地找到了如何不贫乏地重申灵韵的缺失，与不空洞地赘述艺术家让“失效”的PS文件延展又增殖的最直接表达方式。简单来说，正是因为林科有意保留图像的差异和错位，这些作品可以用于论证物质界面如何持续书写，并具备感知功能。但有趣的是，当水彩画被林科转印到既定的木框界面内，碎片在裁切的边缘处渗出后，这种接缝处的独特质感，允许艺术家没有完全进入“数字档案的幽灵永远在逃逸”这样的德式叙事。进一步说，“幽灵性”可以论证技术理性中最后的感性残余，但林科的处理更为轻盈与随性，他无意哀悼原作的消失或批判技术的暴力，他只是一次次地，以不同的方式和每一簇图像里的像素，或是观者的视网膜，开启关于观看的游戏。
为了佐证我这样的猜想，我对艺术家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ARTBBS：“本次展览似乎强调了“无须犹豫的直觉操作”，你如何看待创作中的精确性与偶然性？你眼中的“幽灵技术”是对数字工具的固有操演轨迹的某种再现还是反噬？”
林科：“这次展览的“幽灵性”等语汇是很了解我作品的策展人从客观、外部的视角总结而出的，不是我本人提出来的，但我觉得这样形容也是准确的。对我来说，我的技术从不是理性的，多数就是即兴和偶然的。”
ARTBBS：“您曾以藏传佛教伏藏师自喻，从虚空中捕捉图像，“幽灵技术”中也有对这种对不可见性的隐喻么？你在多大程度上会赋予数字工具以灵性的特质？”
林科：“这里需要澄清一下，我不是以“伏藏师”来自喻，而是将它为一个载体，一个让我获得灵感的画面。我借此思考可见与不可见图像之间的区别，以及“是否这也是现实世界另一重叠加的图层”这类问题。”
ARTBBS：“上述这种对媒介的革新型的想象，是否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媒介批判？你曾提及在关闭的Photoshop文件中重新调整参数去生成新的作品。这种“文件再次浮现”的现象，作为对数字存档的再现，可以被视为是主观且人为的，对记忆的调控和考古吗？更进一步说，我能否理解为你的新作品提供一种幽默戏谑的，重新看待数字时代的产物和技术异化的替代性的策略？”
林科：“我使用这种“技术”并非是要解决现实的，常规层面的问题，而是用来解决我自己的困惑。精确的“参数”对我来说是外部的，非常坚硬的现实处境，但即便如此，当“参数”被我操控时，它的“幽灵性”就出来了，而我需要“延长”自己的手去控制这些参数，找到控制它的策略。换句话说，“技术”对我而言就是看不见的手。对我来说，这样的策略本身也是非常规的。”
ARTBBS：“在《古典幽灵》（2024）中，PS透明图层标志性的棋盘格图案以UV打印技术固化在纳米海绵上，后者的柔软性与数字网格的精密性形成张力。现在你如何看待“界面的物质性”？”
林科：“我的图像总会发生随机的变化。具体来说，在《古典幽灵》里，水彩画文件被我转移到木框中，有了流动性。经裁切后的局部画面和底部原本木框中的碎片图像交叠结合，恰恰呈现出非理性的效果，这种不成比例的对应和“错误”反而是我想要的。如今我们用肉身在场的方式看原作，与通过屏幕在网络上看作品，以及看印刷后的出版物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我探索的就是这种处于传播中的流动的图像，这其实也是对本雅明所说的“灵韵”（aura）的重新思考。我所呈现的，是将数字世界的图像还原到用物理材料在可触的界面上展出，而这种经由物理空间的转化，恰恰在重新诠释我眼中的“原作”。”
ARTBBS：“在展览强调直觉性的操作时，作品仍然和精密工业打印技术脱离不了关系，这种看似矛盾的关系如何呼应你想表达的幽灵技术本身内在的张力？”
林科：“我不觉得这二者构成矛盾。譬如，直觉可以体现为对色彩、形态等要素瞬间的感性判断（如“偏绿的蓝”或“偏粉的红”），这种非理性的选择本身构成创作中的核心部分；而工业打印技术的作用在于将此类直觉产物精准“凝固”在物理世界中，通过技术修正，去将感知物质化。这种张力在某种程度上映射着“幽灵技术”的本质。进一步说，原作的“灵韵”依赖直觉的偶然性生成，但也需通过工具理性构建实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