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跨界艺术家,韩笃一曾为迪奥设计了一款独特的手袋。在设计中,他打破了手袋表面装饰传统的固有思维,而将其视为一种“容器”,在手袋内部构建了一个微型场景,让手袋超出功能性物件的范畴, 成为承载概念与故事的空间。这一巧思不仅提升了手袋的实用性, 也赋予了它叙事的能力和情感的连接。韩笃一首次个展“琳琅”,展现了他对创作整体艺术的非凡能力, 为我们呈现了一场跨越知识疆界的视觉盛宴。
“琳琅”包含珍奇、精美之意,亦是对展览浪漫又精准的总结。苏河皓司一楼楼梯空间被韩笃一转化成一座融合东西方美学的“当代藏宝殿堂”。在《琳琅蛋白殿堂》中,韩笃一将科学与艺术编织成一首视觉交响曲。他从蛋白质数据库中提取分子结构,化为精美的“博古纹”图案,让观众仿佛置身一座既古典又未来的殿堂。在这里,清代宫廷美学与罗马建筑元素的对话被赋予了全新的当代语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叙事。
展览中,刺绣这一传统工艺被艺术家提升到了概念性的高度:刺绣不仅是装饰语言,更成为承载文化记忆的“容器”。这些绣制的物件,无论是长凳还是壁饰,都以其独特的装饰语言诉说着跨时代的美学对话。除此之外,艺术家巧妙地利用刺绣的“软性”特质来塑造空间氛围。在以建筑线条为主的展览环境中,刺绣作品如同一缕柔和的诗意,调节着空间的硬朗基调。这种材质的介入不仅增添了情感温度,更为展览注入了一种优雅的“殿堂感”。与此同时,柔软的织物悬挂在空中,与建筑形态自然融合,创造出既庄重又亲切的艺术场域。
展览中最令人惊叹的,是韩笃一如何将枯燥的科学元素转化为富有诗意的艺术表达。在《ATP的合成》中,韩笃一选择以传统工艺诠释现代科学进程,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视觉与概念的双重共鸣。ATP作为生命能量的载体,其合成过程在艺术家笔下既保留了科学图解的理性特质,又呈现出类似古代壁画的装饰美感。在他的作品中,科学不再冰冷,传统亦非僵化,二者在艺术的交织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你这次个展“琳琅”的创作灵感来源是什么?特别是如何将科学、艺术和文化历史融合在一起?
我对艺术史和建筑史的演变过程非常感兴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对视觉文化的理解。在过往创作中,我会根据不同的项目主题,将这种理解转化为具体的表现形式。但这一次,我希望将对演变过程本身的理解呈现为作品的核心内容。这个出发点让我感到一种独特的迷人视角,体验到了一种极高的美感,仿佛站在更高维度观察建筑和视觉文化的变化过程。基于此,我试图从神经美学的角度,构建整个展览的视觉内容。展览的创作过程类似作曲,通过各种视觉元素的交织,意图展现神经美学的多样性。我希望这种复杂的元素交织能够为观众带来一种完整且富有深度的美学体验,同时激发感官的多重刺激。
你用 “神经美学的处方”设计物体和环境,这种将“美学”类比为“处方”,将医学隐喻引入艺术创作的思路源于何处?
前面也有提到,我特别关注建筑史、艺术史以及视觉文化的演变过程。我认为不同时代的艺术和设计风格,往往对应那个时代的某种“时代精神”。比如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的演变中,我们可以看到建筑和艺术的创作逐渐变得繁复甚至夸张。这让我想到可以将不同时代的元素特征进行排列组合,这样不仅能唤起人们对某个时代的联想,同时也能激发出不同的审美感受和体验。这种创作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种“处方”的设计。之所以用“处方”这个概念,是因为与我看来,将这些不同的元素混合、组合、呈现的过程,与现代制药的过程有些相似。通过对元素的精准搭配,我希望能够调制出一种具有感官刺激和联想性的“处方”,为观众提供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
“神经美学处方”概念非常前卫,试图用科学的视角来解析美学体验,这在当代艺术中是相当前沿的思考。能为我们具体举例这一理论在你实际创作过程中的应用吗?
我的创作由概念和视觉感受共同主导。以《绽放的幻象》为例,观众能在作品中看到许多片段,片段里的建筑或与建筑相关的人类环境,经由视觉处理后,变得像某种生物,或者像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这种图像会让人联想到科学探索类纪录片的视觉风格,诱发一种探索未知自然世界的好奇感和探索精神。这种从外界观察的视角营造出某种疏离感,它引导观众以一种陌生而遥远的方式看待人类日常的建筑环境。作品还融入了考古的视觉元素。这种时间的厚度不仅体现在视频中,也贯穿于展览的绘画作品里,让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积累,甚至产生某种“异域感”。这种距离感强化了作品的审美体验,进一步让观众感受到一种对自身文化和历史的“他者化”视角。这种时间厚度的运用,让人联想到浪漫主义时期的绘画风格。那个时期的艺术家经常描绘废墟或具有时空感的场景,这种视觉语言意图通过古老的、带有历史沉淀的事物去唤起一种特别的情感体验。我的作品也试图通过类似的方式,结合现代的科学视觉元素和人类创造物的表现,去营造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古老又现代的审美感受。
“神经美学处方”这一概念似乎暗示美学体验可以被“编程”或“设计”。你是否相信未来艺术创作会越来越依赖于类似算法和数据的方法?
我并没有在我的创作中直接使用任何算法或编程手段生成图像,但从方法论看,我觉得我的创作过程其实有点像一种“手动的算法”。这种算法并非机器的运算,而是基于艺术家的主观体验和感受。对我来说,大千世界有无数的视觉素材、元素或成分,而我的任务就是如何将这些素材以一种动态而独特的方式呈现。可能这一秒你看到的是某些特定的元素,下一秒或在另一个地方,又会是完全不同的视觉素材。这种瞬息万变让我觉得它有一种隐喻的“算法性”,但其核心仍然是艺术家主观审美的驱动。
至于美学体验是否可以被编程或设计,我认为是可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将被完全替代。美学的编程或算法化,更多是一种工具,最终还是服务于艺术家的想法和视角。未来的艺术创作可能会越来越多地依赖算法或数据,但这并不一定会让艺术失去人性化的特点。相反,艺术家的任务可能会转变为如何更好地利用这些技术去表达独特的观念和情感。
在跨学科创作中,你如何平衡科学的精确性与艺术的想象力?是否存在某种你认为是最佳的平衡点?
在这次的作品中,我确实借用了许多生物学和微观层面的视觉元素,这些内容通常带有很强的科学性。但作为艺术展览,它的核心还是从艺术家的视角出发,更注重感受上的传递,而不是科学的精确性。在创作时,我并不需要完全遵循科学的严谨逻辑,也不需要去证明什么科学理论。这并不是一场科学课题的研究,而是通过科学元素来表达一种情感和审美的体验。因此,我可以自由地运用科学内容,为艺术服务。科学在我的作品中,更像是一个素材库,它的准确性可以适当让位于艺术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至于平衡点,我觉得这更多取决于作品的具体需求。当我觉得科学的元素和艺术的表达已经能够共同支撑起作品想传递的核心感受时,那就达到了我所认为的“平衡点”。这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标准,而是一种直觉和经验的判断。艺术的本质还是在于如何触动人心,而科学的精确性只是一种工具,它的作用在于为艺术提供新的可能性,而不是限制艺术的表达。
在《琳琅蛋白殿堂》中,你将蛋白质分子模型转化为美学元素。这种将微观科学转化为宏观美学体验的过程,对你而言是一种认知重构还是一种诗意转译?
两者兼而有之吧。通过作品探索与生命科学相关的图像表达的确是我的初衷之一。我认为这些科学图像是人类视觉文化中的重要部分,但它们常被局限在科学领域,呈现方式已非常成熟和精致。我希望将这些视觉语言带入我的创作中,让它们以一种新的方式与观众产生互动。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浏览了大量与生物学和分子科学相关的微观动画、数据库和视觉素材,比如蛋白分子模型的数据。我被这些模型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深深吸引,这些自然生成的形状让我感受到一种自然的宏大与崇高。它们不仅仅是科学上的产物,更是一种能在视觉层面引发情感和思考的存在。我希望通过艺术的媒介,将这些科学成果转化为一种感知层面的宏观体验。与此同时,这些科学图像本身并不是显微镜下的真实呈现,而是经过科学界的视觉加工和调解后的结果。这让我开始关注这些媒介本身是如何构建认知的——科学如何通过图像媒介来呈现未知世界,并引导观众去探索和理解。我希望在作品中借用这种科学媒介的力量,传达一种新的感受层面上的认知,甚至是更高维度的体验。
作为一个拥有建筑学背景的艺术家,你如何看待当代艺术与建筑之间日益模糊的界限?“琳琅”展览中又是如何体现这种模糊性的?
我觉得这种模糊性体现在,两者都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定义或功能,而是越来越多地关注感受、体验和情感的传递。对于我来说,建筑不仅仅是功能性的空间,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完整的建筑物。它可以是一个场景、一种空间体验,甚至是一种纯粹的审美感知的载体。展览中的场景设计,比如楼梯通道的空间处理,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整个空间的表面被覆盖了丰富的视觉内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超越了传统建筑的功能性定义,而更像是一种大型的装置艺术或视觉体验。这种方法既保留了建筑对空间和结构的基本处理,又融入了艺术对视觉、情感和感官的关注。它让建筑从单纯的功能性存在转化为一种多感官的综合体验。
纺织与刺绣在你的作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作为一个男性艺术家,你如何理解并重新定义这些传统上被视为女性工艺的媒介?
我并不认为刺绣是一种特定于性别的工艺。历史上,刺绣和纺织的确常被视为“女性工艺”,但我更关心它作为媒介所能表达的视觉和概念内容,而非它的性别属性。刺绣与“软装”的关系是它吸引我的部分原因,我对这些历史装饰性元素特别感兴趣。参观历史性场所时,我发现古代室内装饰中存在大量软装元素,但在现代设计和艺术中,与建筑或其他硬性材料相比,专注于软性材料创作的艺术家或设计师并不多见。这让我产生了反思,并将其融入我的创作中。刺绣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种装饰,更是一种传达图像和概念的工具。它帮助我将复杂的图像内容融入到作品中,同时通过耗时而精细的制作工艺,为作品增加了一种独特的温度感和历史厚度。
你在印度参加艺术驻地的体验如何?有什么特别想与我们分享的吗?
这是一次非常特别的经历,每一天都很新鲜。我不仅参与了驻地的设计项目,还参观了很多印度传统手工艺的制作过程,以及各种设计工作室,了解到他们如何将这些传统技艺融入现代设计中,创造出兼具收藏价值和实用性的作品。印度的美学非常强调极繁主义,充满了繁复的细节和手工刺绣的精致工艺。服装本身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建筑”,它不仅服务于功能性,还构建了一种美学空间,这与我的作品有着许多相通之处。
*原文刊载于《IDEAT理想家》第1356期